云归处（中）
云归处（中）
（5）
“娘娘的头发真顺，又黑又长的，看着羡慕。”几个侍女一边帮王兰莺梳着头发，有几句没几句的聊着。王兰莺来宫里也没带贴身侍女，从小王晰就没给她，一直以来，她都不太爱讲话，也不太愿意和旁人接触。
可对周深不太一样。
“我来吧。”随着一个比女声还要清亮的嗓音响起，是周深来了。他拿过梳子，站在她身后慢慢的开始梳头。“深哥，你今晚不出宫吗，宫门都下钥了。”周深算是王晰的幕僚，王晰从前不会领小女孩，有了女儿以后好一些。以前在府上，王兰莺很多时候是周深带着的，在王兰莺心上，周深比起冷冰冰的哥哥更让她觉得亲切。
“我的小祖宗，你以后有什么事情，多想想深哥，我也算宫里的人，哪里就要出去了。是不是跟你哥久了，就要做你们王家人了。”周深把她的发钗拿下来，又帮她取下耳环。“话说回来，今日深哥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。”王兰莺拿过周深手中的耳环，放进匣子。“还不是因为来的人不止齐国的，还有赵国的，这赵人好音律，便要排新的曲子给他。”周深看上去颇为头疼。
“赵帝，徐均朔？”王兰莺问道。“我倒听说，这个人不太省事。”“现在更是不省事了，他身边多了个大麻烦。”周深皱眉。“我知道，当今圣上的弟弟，曾经的肃王郑棋元。”王兰莺退下了周围的侍女。“当年肃王若是不反，我指不定嫁的是谁，只是他执意与王家为敌。”“当年他和晰哥，是我朝文武双臣，晰哥原打算与他交好，却不知肃王上书说王家势力范围太大，请求陛下查清我们麾下的人。”周深感叹起来，当年王晰吃了一个哑亏，被当着满朝文武质问，那年王晰也刚入朝堂没多久，他才知道，这里不是人人都向着他的。“我王家，四代为相，三代为后，国之肱骨，国难当头之时，姨祖母捐了凤冠，叔祖父带着棺材来上朝镇压群臣，打下来的是这魏国现在的江山。他一个肃王，能动什么？”“是啊，后来，他被控起兵造反，本该是死罪，念在他军功赫赫，夺了皇家皇家籍，流配了。谁能想得到，押送到半路，杀出了一批人马，车上下来的，就是那赵国的皇帝徐均朔。”“徐均朔？他身为赵帝，怎么毫无分寸？”王兰莺吓了一跳，手上的汤碗差点翻掉。“谁也没想到，谁又能想到，徐均朔身为赵帝，亲自上阵来抢人，硬是把郑棋元劫走了。”“匪夷所思，简直匪夷所思，他赵国，没个人拦吗？”“有啊，赵国也有权臣。可当时徐均朔才登基，他们还不太说得上话，不知怎么的，郑棋元就这么塞进去这个赵国了。”“有意思，我也想见见，这个徐均朔，到底是个什么人。”
“话又说回来，今天我听蔡程昱说，你去见皇后了。”周深将她喝完汤药的碗放好，陪她慢慢走到床边。“是啊，姨母不太行了。她说，表哥交给我了。”她蹬开鞋子，钻到被窝里。“她还说了什么？”周深看着身上还有些孩子心性的王兰莺，掖好她的被角，问道。“还说，想见见阿云嘎。”周深沉思了一会儿。“那，张超呢？他说什么了？”“张超说，见不到了。”王兰莺细想了一下，“我叮嘱了，别让姨母留什么遗憾，他会把皇后娘娘的话记下来，叫我最后看着交给阿云嘎就行了。”王兰莺思索了一下。“是个聪明孩子。”周深笑了。
（6）
“娘娘，太子来了。”门口的小侍女通报了一声，郑云龙就进来了。“太子来了！快来坐着。”王兰莺刚刚梳妆整理好，迎出来。“太子今天来得早，随我一道去见见皇后娘娘吧。”郑云龙遣散了身边的侍女，回答道“母后今天实在是不见好，张超怕打扰了母后休息，便不让我们进去请安了，早些时候已经遣散了大家，留了惠娘娘在那边照看着，说如若有什么不妥，便让惠娘娘再找你。对了，不都说好了吗？没人的时候，你就管我叫龙哥就行了，别拘束着了。”郑云龙想起了还有些事情值得高兴的，嘴角就忍不住上扬。
“那，你倒说来听听，什么好事情，值得你开心成这样的？”王兰莺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，和郑云龙相处的时日，不知道是不是在弥补她的童年。“我带了个人来见你。”郑云龙凑近了些，小心的说。“我的龙哥，你这是突然疯了吗？这里是皇宫，你怎么敢，怎么敢带人进来啊……”王兰莺吓了个半死，压低了声音。“你急什么，倒也还亏了周深行了个方便，是周深帮我带进来的。”郑云龙有几分得意。“我的个天爷啊，你要是把深哥拉下水了，那简直是要命了……”王兰莺还没喘过气来，就真有人进来了。
来的人是个少年，那个叫黄子弘凡的小太医聊胜于无的帮他打着所谓没有必要的掩护。少年看着不比王兰莺大，整个人也吓蒙了，手脚不自觉的动，看来也是郑云龙的受害者。他见到王兰莺脚都软了，颤颤巍巍的请了个安：“方书剑，参见，参见贵妃娘娘。”这一下倒是让王兰莺松了口气，忙说道：“快起来吧……你说说，你龙哥教你干啥了……”男孩慢慢站起来，不自觉地左右瞟，又不敢仔细看。“回娘娘的话，不是龙哥，是嘎哥。”王兰莺愣了一下，嘎哥，那应该就是阿云嘎了。“嘎哥说，他知道您是皇后娘娘的侄女，龙哥的表妹，本该来和您请个安，奈何宫禁森严，您又要忙于料理后宫事宜，非召不得见的，就叫下臣给您一个见面礼。”方书剑看见了大殿之上也就这么四个人，王兰莺又是个年轻的，一下子放松了不少，这孩子随时都要加上一点肢体语言，把一段话表演的可谓绘声绘色。
“等我想一下啊……”他表演的有点投入了，好像不太记得本来要干啥了……“哦，是这个！”他终于想起来了，解下了肩上的布袋，展示了见面礼。
如果说送礼的惊喜程度有等级，那么王兰莺现在可能已经惊喜爆表了。布袋里面，钻出了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，一小对小兔子从里面钻了出来。“这，是给我的？”王兰莺将信将疑的看着方书剑，什么金银珠宝，绫罗绸缎，她都见过，偏偏没见过，送这么一个小东西的。“对啊，嘎哥说，你一定会喜欢。”方书剑发现了送的礼物很合心意，立马笑了起来。“嘎哥一向是最能别出心裁的！”方书剑笑起来很有少年的天真，让人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格外的新鲜了。“娘娘，您不知道我们嘎哥吧！嘎哥可是方书剑最崇拜的人，以前在这里的时候，他骑射俱佳，回回都要被称赞，皇后娘娘每次都要对龙哥说，龙儿啊，你这个水平，要是有阿云嘎的一半好，母后也不会这么来担心.....嘎哥还有.....”黄子弘凡的话就想决堤的洪水，明明四个人的地方被他营造出千军万马的氛围……
“我，要怎么样它们。”王兰莺把兔子小心的捧在手掌心，问道。“娘娘，您没养过小兔子？”黄子弘凡问道。“没有啊？”王兰莺抬头看着刚刚被自己打断的黄子弘凡。“娘娘，您小时候也过的太无趣了吧……我龙哥以前最喜欢养这个，皇后娘娘给他寻了好多来，结果呢，最后全是嘎子哥养大......”郑云龙听的满脸黑线，他觉得方书剑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个掩护，就该自己进来的。
“叫下人们备些新鲜的菜叶，青草喂一下，养在宫里就可以了……”郑云龙一把捞起另外一只小兔子，拉着王兰莺往后院去了，留着黄子弘凡在哪里抖郑云龙以前在宫里的事，方书剑在一旁做陪同........不是他愿意，而是没有黄子弘凡，他暂时出不了宫。
“龙哥，龙哥你别走龙哥.....”
（7）
王兰莺第一次见到阿云嘎，是在皇后的丧礼上。那晚，所有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，皇后一声不响的离开了，走前给太子和阿云嘎留了遗书，最后由贵妃转交到二人手上。
阿云嘎没有哭，他静静的接过王兰莺手上的信件，一言不发。“多谢贵妃娘娘。”半晌，他嘴里挤出一句话。“王爷不必和本宫这样客气，姨母对王爷视如己出，王爷应当算本宫的兄长。”王兰莺看着眼前的少年，微微行礼。
阿云嘎其实比王兰莺大不了几岁，却冷静的叫她害怕。王兰莺是王晰带大的，早已有着比同龄人高出许多的冷静和判断力，可是阿云嘎还是给了她很大的压力。“娘娘，他，还好吗？”阿云嘎有些小心的问。“太子得了消息，从东宫赶了过来，加之忧思过度，现下我瞧着不是太好，就住在本宫的芷兰殿，王爷要去的话，本宫带你去就是。”“娘娘，无妨，外臣，不能踏足后宫。”阿云嘎低下了头。“嘎哥，你惠娘娘高娘娘他们都想见见你，这次姨母走了，事情太突然，恰逢圣上做寿，各国使节也来了，我没好安排你们一起说说话，你去了，龙哥醒来心情会好一些。如果有什么要说的，我也可以帮着带给他。”阿云嘎想了一下，慢慢开口道：“没事，有些东西，我想亲口和他说。让他好好休息，养好身上吧……”
“兰莺，你今天，见到嘎子了吗？”郑云龙躺在床上，脸色惨白，红肿的眼睛应该是刚刚哭了一场，皇后走后，郑云龙一直跪在灵堂守着，最后体力不支整个人晕过去了，被送到了芷兰殿。“你醒了！”王兰莺走上前去，“张超，张超。”她赶紧喊张超来看看。“不必，来看过了，说我，休息一下就好了……”郑云龙说话的时候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，还没完全恢复过来。“龙哥啊，姨母那边的事，我会料理好，你不许乱跑了。”她端过药，递给郑云龙。“兰莺，嘎子和你说什么了？”郑云龙接过了药碗，撑着自己坐起来了一些。“嘎子，嘎子，嘎子，满脑子都是嘎子……”王兰莺转过头看着眼前的男孩，忍不住笑出声。“嘎哥说，等你好些，他自然会来见你，我这里他也不大方便来，所以呢，龙哥你要快点好起来，等着圣上寿宴过了，各国使臣可就要走了哦……”她开玩笑的看着郑云龙，没想到郑云龙真的急了，“走，他就要走了？他什么时候要走？为什么这次不留一下？”“我说龙哥，你至于这么激动吗……”王兰莺拉好郑云龙的被角，“嘎哥还不走，他像是有话要亲自给你，我说帮他传，他还不放心呢……你俩啊，简直是。”王兰莺给了郑云龙一个大大的白眼，偏偏把郑云龙逗笑了，这么几天来，郑云龙第一次笑了。郑云龙以前是个最爱笑的，哭肿的眼睛笑起来有点酸，又有两滴眼泪落下来。“龙哥啊，怎么又哭了？被嘎哥的深情激动了吗？”王兰莺笑着拿出手绢擦干郑云龙的眼泪。“兰莺，母后还在的时候，总是教训我，说我啊，要是有嘎子一半沉稳就好了……”郑云龙的眼睛很大，也很漂亮，他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，可就是这双眼睛，让你觉得他对你有着无限的眷恋，单纯的心，却有一双多情的眼睛。
“兰莺，我要你，答应我一件事情。”郑云龙突然严肃起来。“好，你说。”王兰莺也收了方才嬉笑的样子。“这件事，我不知道，该不该和你说，但是现在，如有什么万一，我只能拜托你，没有更好的人选了。”郑云龙一字一句的说。“对于嘎子而言，只有两件事，会让他慌了心神，其中一件就是母后，母后抚养他长大，是我的母后，也是嘎子的母后，现如今谁都知道母后是因为淑妃而出的事……虽然我锁了他那边的消息，可是也很难保哪个多嘴多舌的......”他低下头。“龙哥，虽然我对嘎哥并不熟悉，可我见得他是一个极其稳重的人。”“是，你说到了，嘎子他稳重，可他正是因为这样，他不会给别人惹麻烦，一切他都会自己来承担。”王兰莺默默的点了点头。“所以，兰莺，如果嘎子要做什么，你觉得不行的，你一定要拦下他。兰莺，求你了，帮帮他。我原是该拜托方书剑的，就是嘎子身边的那个孩子，他很好，只是他实在是人微言轻，出了事，心有余而力不足……”王兰莺应了下来。“方书剑，见过一面的，还是个小孩子，说实话龙哥，嘎哥有事情，我也不一定敢与托给他。”她低下头，确实，方书剑不是王家的人，现在挑明的眼线就有周深和张超，无需再来一个方书剑。
“可是兰莺，方书剑真的一心向着嘎子，我看得出来。我知道你信周深，周深是王家的人，这我知道，可我信方书剑。”郑云龙缓缓开口。
“姨母说过，你们兄弟二人，齐心协力，在这时候，你还想着你兄弟啊……”王兰莺接过了郑云龙喝完药的药碗。“兄弟啊……”郑云龙垂下了眼眸。
“娘娘，余太师求见。”还没等王兰莺察觉到郑云龙眼里的失落，就被叫了出去。
（8）
“臣，余笛，参见贵妃娘娘。”余笛好像没变，还和王兰莺十三岁时见到的那样玉树临风，谦谦君子。“太师也算是本宫的老师，本宫受不住您这一拜。”王兰莺赶紧将他扶起来。
“娘娘，今时不同往日，您现在是后宫之首，礼不可废。”余笛请安后缓缓的站起来。是啊，也许是，和郑云龙他们在一起久了，只觉得自己是王兰莺，十七岁的少女压抑了十七年的自由第一次被释放出来。是余笛的出现，告诉她这人间原不该是这样的，她还是王家的女儿，丞相的妹妹，宫里的贵妃，或许还是未来的皇后。余笛，从前唯一与她亲近的人，现在彻底走远了，不见了，眼前的不是四年前的余先生。是哥哥的同盟，余太师。
“太师请讲吧。”王兰莺敛了笑容，吩咐着身边的人给他上茶。“娘娘可知道，赵国的人这次也来了？”余笛啜了一口杯盏中的茶。“知道，深，不，周乐人告诉本宫了。”
“好，赵国这次带来了一个和亲的公主，青时长公主，是赵王的亲姐姐。”这件事王兰莺不清楚，还是点头应下了。“青时长公主，要嫁给，太子。”余笛缓缓开口，这句话却掷地有声。“太子？太子丧母，如何能娶？此等不忠不孝之事，如何使得？”王兰莺吓得触电般的站起来。“娘娘稍安，太子现在，不是先皇后的儿子，是您的儿子，您还健在，太子父母俱全，为什么不能娶亲？”余笛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，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。“本宫的孩子？荒唐！本宫比太子还小，如何了得？”王兰莺有些不知所措。“娘娘放心，王晰，已经都安排好了。”余笛的声音还是没有一点温度。“哥哥？哥哥疯了！太子不会依的，不可能的，况且您知道，这个青时长公主是赵国的公主，那赵王的上将军是谁？那赵国本就是我们的敌国，怎么会善罢甘休？”王兰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，敌国的人，这样不懂事的郑云龙，她怎么能放心，怎么能。她从小没有人陪她笑陪她闹，不会有人等着她玩闹一般的喊哥，不会有人给她小兔子，不会有人拉着她玩。郑云龙会，黄子弘凡会，蔡程昱会，或许只见过一面的阿云嘎也会........
“不行，不行，不能这样，余太师，我求你，兄长要做什么都可以，我都答应他，我都答应他，我求求他不要动龙哥......”她大概明白了，这，是要对郑云龙动手了。她提着裙子冲下来，扑通跪倒在余笛面前。发钗落了下来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那是蔡程昱说拿来赔礼的发钗，明明就是在外面的铺子被人骗了，买了次品，慌慌张张的叫郑云龙帮忙递过来，可偏偏王兰莺梳什么发髻最后都要戴上这支发钗。那次宫里见到他，王兰莺指指自己的发髻，蔡程昱还半天没懂，最后解释了一半天，少年开心起来也就是笑，笑的腼腆却明媚。
“娘娘，您，不要走了先皇后的路。”余笛将自己的手抽开，转身离去。
“余先生！”她哭着嘶吼，她童年最美的梦，碎了，她少年最美的梦，也碎了。
她看不见余笛走的时候，那双冷冰冰的眼睛，被泪水温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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